往年每逢十月初一和四月初一,青墨阁都会举办一场舞墨会,去年因宁远陷入战局搁置了数月。自宁远大捷以来,百废待兴,此次盛会便如期于四月初一举行。
三月三十一日傍晚,客未央收到了青墨阁的请帖和赠礼,她略感惊讶,毕竟初来乍到,对这青墨阁只是有所耳闻,并无交集,怎会突然这般盛情邀请。
那请帖上所书倒是简洁,“诚邀二位贵客驾临小海山岛,观明日午时舞墨盛会”,赠礼却足足抬进来三口檀木箱。
客未央所受的毒未解,刘朔风起初坚持让她静养身子,莫要劳神去观之所谓盛会,然而当他在宾客名册上见到一位故友之名时,忽然话锋一转,对客未央说道:“未央,你也不再是小孩子了,你若想去的话为师陪你一同前往。”
客未央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朔风,目光又落到他手里的名册上,她暗笑师父不会撒谎,定是明日那盛会上有他想见的人,不过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客未央随手打开了其中一个礼箱,最上层竟然是几个木匣子封存的龙涎香,想到哥哥失踪之事,她便更加笃定要走这一遭了。
请帖上所述的小海山岛实则是宁远东南方向的一座小岛,距码头仅六里地,它与觉华岛遥相望,因觉华岛又称大海山岛,它才得名小海山岛。此岛地势北高南低,面积不大,形如紫荆叶,西侧在落潮时可涉水返回宁远城镇。
第二日清晨,客未央与刘朔风正要前往小海山岛,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客未央喜上眉梢,秦护总算是快马加鞭跟了上来。要说秦护为何不与客未央同行,实在是迫于朱由校之令,朱由校正在做一个鲁班锁的木匣子,为了尽快送给客未央,便暂留秦护在御前,待到匣子完工后再差遣他去追赶客未央替自己相送。
客未央捧着这异常沉重的木匣子,实在是哭笑不得,她无奈地看了眼师父,又交还给秦护道:“你暂且替我保管吧,同我上船,正巧有事与你相商。”
于是客未央将哥哥无故失踪之事同秦护讲了一遍,秦护思索了片刻,答道:“小主子,这青墨阁来头不小,今日赴会,正可一探究竟。”客未央点点头道:“我正有此意,且能多方打探哥哥的下落,或许能有些线索。”
客未央起身站在船头,望向海面,小海山岛已经愈来愈近,一座六层高的白塔佛寺映入眼帘,佛寺后方似乎还有一些院落,依稀可见岛上的山石树木。忽然船右翼一阵水声,竟是一个黑袍青年手持长竹竿站在竹筏上,悠哉悠哉地超过了客未央的船只。
那人身形并不高大,但是侧脸轮廓深邃,头发盘的松散,客未央只是一瞥便眼前一亮,约莫他也是参加舞墨会的,便吩咐船夫加快船速,与其几乎并肩而行。可那人却假装毫无察觉,依旧悠然自得地划着竹筏,直到停靠岸边,他才转过身向客未央点头示意打了个招呼,随后跳下了竹筏。
客未央见这男子十分英俊,剑眉星目,鼻子高挺,棱角分明,想与他亲近一番也好在舞墨会上作伴,二人同行一路,只是聊了几句这岛上的风景,甚至没有自报家门。
午时既到,舞墨会便宣告开幕。顾名思义,这盛会本是为热爱书画舞乐的同好所举办,每年都会为参试者准备不同形式的题目,前三甲均可获名家画作或是珍稀乐器之奖,夺得魁首之人更是可得黄金百两,并成为阁主的入幕之宾。不过有此等闲情雅致之人大多出身名门世家,武艺自然不俗,往往要在比试中暗暗炫技,如此一来,一副泼墨之作演变成了各家各派的剑法荟萃之秀。
第一届大会的魁首便是林夕,他对习武一窍不通,但作的一手好画,在音律上也是天赋异禀,即便没有武艺傍身,他的实力也令众人皆叹服。他虽得了这魁首之名,却依然我行我素,不仅拒绝了百两黄金,还从未拜访过阁主,若非碍于林家的声望,刘昶墨怕是早已将其绑来质问一番。第二届大会的魁首名叫竹逸之,可会后却不见了踪影,无人知晓她是易了容女扮男装,夺魁当晚她便入了阁主闺房,待人衣衫尽除才坦诚以告,愿拜入师门,以精修武道。而后几届便有越来越多的武林人士远道而来参加,这舞字怕是要被替换成武字了。
往年的舞墨会都在青墨阁举行,今年也原定于此,不知为何昨日临时改到了这座孤岛上。岛上除了西侧屹立着一座佛塔,东侧是一片戒备森严的院落,常年有宁远驻军看守,鲜少有人能进入一探究竟。
不过舞墨大会在这驻军之地举办倒是不足为奇,宁远人尽皆知,青墨阁阁主与宁远县令袁崇焕私交甚密,尤其是宁远守城之战时,青墨阁曾鼎力相助,折损了不少人手。
这露天的盛会在岛上东南角一处平坦宽敞的空地举行,中间一个巨大的圆台上面铺着红色地毯,圆台上方两丈的距离布有一圈皮鼓,鼓面大小各异,与青墨阁一层侧面极为相似。圆台正面右侧小半圈为宾客席,每方红桌上都备了热茶和几盘点心,落座的大多是年龄较长的有声望之人。左侧小半圈是参试之人的席位,除了最前列是一张长桌和一把铺着淡黄色软垫的红木长椅之外,其余席位均是简单朴素的桌椅,落座的大多是年轻男子,一些相熟之人在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往届比试的盛况。圆台后侧置列着各种乐器,有古琴、洋琴、骨笛、琵琶…
客未央被引入宾客席首列中央的方桌前,落座后她交代秦护将陛下相送的匣子作为回礼赠予青墨阁,秦护到无人之处将匣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放在行囊里,才将匣子送到侍者手中,托其转交给青墨阁管事。
与客未央相邻的方桌前只有一位年纪尚轻的男子,相貌普通,不修边幅,能落座宾客席想必是有几分能耐。此人便是林夕,第一届会后他虽不再参试,但每次都会借父亲的请帖出现在宾客席上,只为在舞墨会上如伯牙子期一般高山流水遇知音。
客未央又扫视了一圈比试席位,忽然发现了令她一见倾心的黑袍男子,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动,一心想着如何能与那人结识,早已将寻哥哥之事忘在脑后。
刘朔风的目光则锁定在了宾客席上一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中年女子身上,那女子头发枯槁,面色憔悴,目光却清澈而坚定,正是他要寻的毒医仙。多年未见,没料想到她竟然颓丧至此。
秦护则是站在宾客席后方警惕地环视着四周,这盛会汇集了太多来路不明之人,且宁远局势尚且不稳定,隔海相望的大海山岛已然驻扎着金兵,难保不会有努尔哈赤的探子或是刺客潜入此处,对客未央不利。
“诸位,此次舞墨会与昔日不同,初试为多人比试,复试为单独比试,终试决得前三甲之序…”主试官陈兰踏入圆台中央,高声宣告着比试流程。陈兰是宁远本地人,比阁主年长两岁,聪慧又不失稳重,她的长兄陈岚任青墨阁主事,掌管阁内大小事务,他二人可谓是阁主的左膀右臂,在宁远也颇有声望。
“此外,本次盛会有幸邀请到了奉圣夫人的千金客小姐和名扬四海的剑术名家刘朔风,这二位贵客便落座于此。”陈兰伸出左臂摊手引着众人的目光朝着宾客席首列的客刘二人望去。
台下一阵骚动,多名武林好手纷纷起身向刘朔风抱拳示意,有成名已久的辽东七雄、铁笔英杰,也有很多武林新秀,红袍山鬼、长枪李穆、铜扇秦锋,还有一些显贵家族的公子。后方传来阵阵低声的议论,客未央也大致听出一二,大多是看不起这宫里来的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她坐在首列着实尴尬的紧,频频举杯饮茶。她自知是倚仗义父和母亲在宫里的地位才被人尊敬和畏惧,可她从小便不同于娇气柔弱的女子,心中不服,偏要让人见一见自己的真才实学,便打定主意参加比试。
往年的舞墨会上,阁主本应在青墨阁二层西侧的高台观赛,今日比试虽为露天,既未见阁主的观试之座,也不见其踪影,着实有些奇怪。陈兰称今日阁主身偶感风寒,不宜乘船临水,请各位远道而来的宾客们见谅。
红袍山鬼和李穆坐在比试席位的最末一排,他二人是同乡,正巧在途中相遇,便结伴同行至此。红袍山鬼身形矮小,面相凶恶,面上绘着怪异的花纹,而一袭白衣的李穆则是五官端正,一脸正派之气,谈笑间也尽显风度。
李穆曾听坊间传闻阁主好男色,官员豪绅府上的公子哥都难以入她法眼,唯有才貌俱佳的青年俊杰才能有幸得阁主青睐,更有人将这舞墨会戏称为选秀,若非礼仪人也,实在没资格参加。李穆出身于落魄寒门,自幼读书习武却始终未能考取功名,他自认天赋平平,但出人头地之心难以动摇,便想着凭借自己的容貌和才学在这舞墨会上大显身手,倘若受阁主赏识,许是能在宁远站稳脚跟。
第一轮多人比试,题面名为“鸣乐”,第二轮比试,题面名为“击鼓”,第三轮比试与往年相同,题面名为“泼墨”。
刘昶墨并未真正缺席这盛会,她在距离比试之地西南百米开外的一处哨岗凭栏而坐,手中把玩着一个一尺有余的黄铜色圆筒状物件,三个依次变窄的圆筒嵌套且可伸缩,较粗的一端有一个薄盖子遮着透明的镜片,最窄的圆筒另一侧开了一个小孔。这东西看起来不起眼,却是从西洋传来的价值不菲的物件,名叫千里镜,此物可使人目及更远,透过小孔一里之内可将美人的一颦一笑尽收眼底。这稀有的千里镜乃是袁崇焕取得宁远大捷后赠予青墨阁的谢礼之一,刘昶墨轻抚着千里镜上铜漆的雕纹,心中黯然,即便是再厚的礼,也难换回那失踪的七人。
刘昶墨取下千里镜的盖子,一边从细端的小孔处观察一边慢慢拧动筒身使其伸长,从逐渐清晰的影像中窥见客未央离开宾客席偷偷溜到了比试席位的最后一列,便猜到了她的心思,暗道这小妮子倒是有几分胆量,随后招呼梅玖到身侧嘱咐了几句。梅玖闻言欣喜万分,前几次大会师父丝毫未提让她参加,如今终于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
“鸣乐”之群试,便是考量音律之识,规则并不复杂,参试者分为若干组,每组需在一炷香之内破解曲谱初始片段,挑选合适的乐器同奏并续奏至曲终,由青墨阁首席女乐师紫柒为各组评分,分数胜出组的所有人进入下一轮比试。
紫柒是刘昶墨的故友,二人几年前于沐王府结识,交情颇深。可即便如此,在刘昶墨多番恳求下,紫柒才答应每年四月至八月留在宁远避暑,隔三差五前往青墨阁献奏几曲。
刘朔风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后排的那故友身上,因而锣声响起宣告初试开始时,他才发现客未央竟站在了那圆台一侧,在参试之列,可主试人已经向众人宣告了她的来头,若此时出尔反尔下台实在是有损颜面。秦护虽然早就注意到了,但他乃下属不敢轻易劝阻,只能暗中保护。
刘昶墨从千里镜中扫了一圈参试之人,忽然轻轻旋动镜身,放大仔细观察一名黑袍男子,此人容貌俊朗且气度不凡,看上去竟有些许熟悉,着实奇怪。
这黑袍男子的身份的确不简单,他乃努尔哈赤第八子,名为皇太极,骁勇善战且战功赫赫。袁崇焕死守宁远,金兵久攻不下,皇太极气恼之下转而猛攻并占领觉华岛,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战后金兵探子传回的消息称青墨阁阁主只是袁崇焕的傀儡,二人定有私情。皇太极自然不信,他深知这青墨阁不可小觑,便亲自前往打探虚实,只身从觉华岛向西南出发,绕到宁远码头附近后才折向小海山岛。虽说今日青墨阁阁主未曾现身,可方才途中偶遇的女子竟是魏忠贤的义女,倘若能与之结交,必可利用一番。
初试共分为五组,参试人从侍者手中的托盘里红,黑,蓝,青,白五色中挑选一个手串,陈兰称手串既是分组之法,也是阁主赠予参试者的见面礼。客未央本想挑一个黑色的手串,但她故意犹豫不决,直到瞥见皇太极挑选后才从容地取了青色的手串,这自然没能逃过皇太极的敏锐的目光。
与客未央同组的共十人,除了她与皇太极之外,还有熊林、熊锋、张仁贵、佘礼、李穆、易了容的梅玖、李星城、朱冯。熊林和熊锋在辽东七雄中分别排行老二和老四,张仁贵的来头更是不小,他乃当朝国丈张国纪之子,佘礼是袁崇焕的得力干将佘明德之子,刚满十五岁,虽然个头不高,却也仪表堂堂,其余两人均出自宁远本地的显贵大户。
不过众人皆知,青墨阁并不受朝堂所扰,每场比试都尽显公平,鲜少有人对结果提出异议。
第一组参试的是红色手串的十二人,陈兰吩咐侍者将题纸分发了下去。参试者每人拿到一块书写着曲谱碎片的方形白纸,读过皆是一脸困惑,众人尝试将纸片用各种排列组合,再分别断其音律承接是否流畅,最终拼接出正确顺序的曲谱。不过其中几种乐器并无精通者,只是勉强在香燃尽之前合奏出曲子,更别提续奏一说了。
第二组的表现略胜一筹,他们既能合奏出曲谱之乐,又续奏了一段较为简单的古琴与琵琶的和弦,赢得了台下阵阵掌声。靠在软垫上的紫柒依旧阖着双眼,不为所动。
客未央所在的这一组随后出场,众人拿到曲谱碎片后,与前两组的方法如出一辙。李穆首先便找出了应当为曲谱最首的碎片,随后梅玖尝试拼接了三段,她虽然不知道考题,却曾在青墨阁听过相似的旋律。可张仁贵和佘礼在后半段的顺序上争吵起来,佘礼坚持称自己在父亲书阁里的琴谱中见过,张仁贵却连连摇头,直言佘礼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哪里懂得这应当是离弦的婉转音阶。
熊锋对音律只是略懂一二,实在厌恶这二人争吵,便吼道:“你二人不如去取乐器来试奏一番。”
“不必了。”客未央拿起了几片曲谱,另一只手指着纸片的边缘,解释道:“这些碎片便可以拼接出完整的曲谱序章,为何不省去争论的时间,观察这些不平整的纸片边缘,那些应当契合的便是相邻的片段。”
皇太极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听罢客未央这番分析,暗道这宫里养尊处优的小公主竟然如此聪慧,属实不可小觑。
李穆闻言大喜,连忙与客未央一同拼出了正确的曲谱。佘礼一脸戏谑地冲着张仁贵作揖道:“原是张兄才疏学浅了。”气的张仁贵满脸涨红,狠狠瞪了佘礼一眼,大步离开了比试台,台下一阵骚动,陈兰并未吩咐侍者挽留他,既然不扰乱比试退出也罢。
余下九人默记曲谱后,便商议如何挑选乐器,最终决定熊林打渔鼓、客未央奏琵琶、皇太极吹洞箫、佘礼弹古琴、李穆打洋琴…
梅玖忽然灵机一动,这曲谱的确缺少后半段,但更缺的是唱腔,于是提议将王勃的《滕王阁序》与乐曲相和。佘礼年纪轻轻,在音律上天赋极佳,他向侍者求了笔墨,大笔一挥便开始与梅玖续写乐谱,众人也各抒己见,对不同段落的琴乐合奏之法进行调整,不足半柱香便将整首曲子用规整的工尺谱写了一大页纸。
合奏伊始,紫柒仍合着眼,直到梅玖的唱腔响起,那巧妙地添了尾颤音的空灵之声,让紫柒不由睁开眼,她也暗暗感叹九儿的内力进步神速。到了续奏之处,“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只留古琴的哀转之音,“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众乐齐鸣,一显胸中宏图与慷慨之志。及至曲终,众乐皆熄,“一言均赋,四韵俱成”,唯留唱腔吟文末律诗。
香未燃尽,乐声人声尽散,台上人作揖,台下掌声雷动。
林夕坐在首列自然是将参试者商讨的过程尽收眼底,他打定主意待到比试结束后去佘家拜访一趟,既然红颜知己难求,若能收个好徒儿倒也不虚此行了。正如林夕猜测的,在陈兰公布五组得分后,佘礼所在之组毫无疑问的胜出了,九人进入“击鼓”之复试。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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