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径之地的官员还会暗地里给侯国兴送上各种厚礼,一尊约三尺高的金尊佛像、一对和田玉的镯子和玉佩、一把出自林泉之手的龙吟剑…侯国兴收获颇丰,自然是得意洋洋。那些行贿的官员纵然万般看不起这无才无德的侯国兴,但为了能让他在九千岁面前美言几句,便不得不笑脸相迎,一路护送。
可半月后行至宁远时,侯国兴却碰了一鼻子灰。宁远县令和守将实为同一人,名为袁崇焕,此人雄才大略,不仅武艺高强,更善统兵打仗。天启六年正月,努尔哈赤率大军西渡辽河抵达宁远,经略高第和总兵杨麟拥重兵于山海关,不去救援宁远。袁崇焕得知后,随即写下血书,与大将满桂,副将左辅、朱梅等将士盟誓,以死守城,努尔哈赤久攻下且损失惨重,袁崇焕方得宁远大捷。
袁崇焕本就是习武之人出身,且为人坦荡,嫉恶如仇,自然不屑与阉党勾结,更不会巴结侯国兴这个庸才。因而袁崇焕得管家告知一名锦衣卫百户求见时,猜到此人乃侯国兴所派,便称病不见。侯国兴大怒,这小小县令竟敢让锦衣卫吃闭门羹,向客未央道:“这个袁崇焕,自恃领兵得了宁远大捷,便不知天高地厚,我偏要让他尝尝锦衣卫的厉害。”
客未央并未留心听哥哥的话,她对官场上的千秋不感兴趣,只是笑了笑回了声“好”,又继续翻看手中的剑谱了。
这二人本是兄妹,却一个姓候随父姓,一个姓客随母姓,只因他二人是同母异父。客未央的生身父亲正是朝堂上那位重权在握的九千岁,但客印月对此事绝口不提,哪怕客未央幼时常常追问,客未央也只是解释丈夫跟别的女人跑了,自己一怒之下便让刚出生的女儿随自己的姓氏。
当晚,侯国兴安排妹妹和刘朔风等一行人住进一个名叫惊墨轩的客栈,又交代心腹安子庄把其他客人通通赶出去,并留下三十名锦衣卫精锐把守客栈。子时将至,侯国兴仍在客房内独自饮酒,忽而看到一个凹凸有致的人影在屏风后闪过,以为又是安子庄替他寻来的姑娘,便放下酒杯,摇摇晃晃地绕过屏风扑了过去。
翌日清晨,几名百户在侯国兴房门外叩门,门内却迟迟无人应答,情急之下,安子庄拔刀劈开门栓,夺门而入,只见榻上躺着一个一丝不挂的人,嘴里塞着一团破布,被红绳困成粽子一般,正是侯国兴无疑。安子庄连忙驱赶一脸惊愕的几名百户,关上房门,垂着眼替侯国兴解开了绳索,取出了他口中湿漉漉的布团,又将被子盖在他身上,正要告退时,便听到侯国兴哑着嗓子骂道:“子庄快去把那个臭婆娘给老子抓回来,老子要剥了她的皮!”
安子庄低头抱拳回道:“不知千户大人要抓的婆娘样貌如何?”又去案桌上倒了一杯水,跪在榻前递给侯国兴。可侯国兴被捆了一整夜,身子已经麻木了,伸手摇摇晃晃地去接,却根本握不住杯子,水撒了大半,安子庄连忙重新倒了一杯水,喂他饮下。
安子庄又试探地询问,昨日夜袭之人究竟是谁,侯国兴只记得那人是个蒙面的女子,身形苗条,眼神凌厉,样貌记得不甚清楚但是可以描述个大概,且她身上有一丝淡淡的龙涎香气味。提及至此,二人皆是疑惑不解,龙涎香乃从苏门答腊的龙涎屿漂洋过海而来的香料,价值不菲,用此香的大多是皇室和贵胄,这女子的来历定然不简单。
青墨阁内,两名年轻女子正在闲聊,身形修长的白衫女子名唤竹奕,她一边讲着些什么时而眉毛上挑,时而忍不住笑意放声大笑,而另一个年纪稍小的青衫女子边听边咯咯直笑,眉眼弯弯。
“竹姐姐真是厉害,狠狠地教训了这个目中无人的锦衣卫,此人真是胆大妄为,竟敢侵占阁主的地盘。”梅玖脸上挂着笑意,一脸得意地夸赞道。
“她可真是厉害的紧,那锦衣卫来日若是认出她,怕不是要踏平我这青墨阁!”一阵浑厚清冷的声音逼近,正在聊着的两人忽然神色大变。
“果然被阁主发觉了,竹姐姐你还是自求多福吧。”梅玖低着头挪着步子悄悄地说道。
被唤作阁主之人也是一名年轻女子,五官十分清秀,白皙的脸庞略显消瘦,饱满的前额飘散着几撮碎发,只是略施粉黛,半披散着发,头上随意盘了个流云髻,插着一枚碧绿色的玉钗,雪白的中衣外仅披了一件浅绿色的披风。她只是抬眼扫过了那两人,便不怒自威。
“坐!”那两人心虚的很,犹犹豫豫地,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却看阁主轻轻抿了一口酒,未忍住笑意,眉眼弯了起来,又连忙抬手掩面,两人这才放心地坐下动筷。
“若有下次,该当何罪?”
“阁主放心,绝不会有下次。”
这青墨阁阁主名唤刘昶墨,三年前定居宁远,不仅将宁远最大的青楼改造为青墨阁,还暗中买下多个驿馆客栈,但她对于自己的身世以及师从何人向来讳莫如深。
提到这青墨阁,宁远无人不知晓,战火尚未席卷至辽东时,京城一些富家公子秋日里也会来宁远一遭,为的就是一睹阁主的芳容和曼妙身姿。
这位阁主在宁远人口中也是褒贬不一,有人说她是一舞倾城的绝色佳人,也有传言说她是官老爷们的府中常客,可无论哪般,都对她的美貌赞不绝口。
余怒未消的侯国兴自然也有所耳闻,想着带未央寻医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于是换了便装带着几名锦衣卫随行,前往青墨阁。
这青墨阁着实是不同凡响,侯国兴也曾踏遍了京城里规模盛大的乐坊、酒肆,却不曾想在这前些日子饱经战乱的宁远,竟还有这样一座恢弘气派堪比众多京城玩乐之所的乐坊。门外两侧立着两个巨大的青玉雕塑,底座约莫有五尺高,左侧的雕塑镂刻着一把折扇,右侧是一柄玉笛。仅仅是站在门外,便能窥得阁内的富丽堂皇,阁中蜿蜒的清池流水,池中心的大理石圆台,圆台上方约两丈高处环绕着许多红身白面的皮鼓…
青墨阁门前除了两个带刀守卫,还有一名蓝衣男子在逐一检查着宾客的什么东西,侯国兴看的不真切,那似乎是一块铜铸的椭圆形物件。安子庄上前询问才知,这钱币一样的物件实则是入阁的凭证,侯国兴便命安子庄拿银子去买,可蓝衣男子却拒绝道:“此凭证并非银两可求,只有阁主青睐之人才能得此物。”
侯国兴惯常高高在上,闻言自是怒气冲冲,一把抓住了那蓝衣男子的衣襟,厉声问道:“你这青墨阁,好生不讲理,本公子家财万贯,难道不配…”
安子庄担心侯国兴暴露身份,便急忙插话问道:“请问如何能得阁主青睐?”
“还请公子先押下二百两银子,移步至水墨阁详谈。”
安子庄连忙照做递上银子,侯国兴也知不可轻易暴露身份,便暂且按下了怒火。
安子庄正要跟随侯国兴踏入一旁的水墨阁时,又被蓝衣男子拦住了:“公子只能独自前往,切不可有人随行。”
侯国兴不得已让安子庄和其余随行的锦衣卫守在门口,进了古朴雅致的水墨阁,灰墙上挂着不少丹青,尽是气势恢宏的泼墨之作。侯国兴被领入后花园,结果了蓝衣男子给的一张字条和一张画像,字条上面写着:“青墨阁阁主恭候公子,子时,西郊留芳斋。”
蓝衣男子嘱咐道:“公子若未得阁主青睐,这二百两银子权当做公子赠予阁主的见面礼了。倘若公子还有随行之人,阁主恐怕不会现身。”侯国兴看着那画像仿佛着了迷,离开水墨阁后,便草草差遣随行锦衣卫去暗中搜查那欺辱他的女子,快马加鞭前往西郊。
子时,侯国兴如约而至,西郊的留芳斋只是一间带庭院的小屋,院子里摆着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倒是与这留芳斋之名很相配,只不过他意在求得美人芳心,无暇顾及其他。侯国兴轻轻推门进了房间,只见一名与画像上容貌相仿的女子正懒散地撩拨着琴弦,定是青墨阁阁主无疑。
侯国兴的目光难以移开,那白皙修长的手指仿佛在拨动着他的心弦,直至琴声散去,他才回过神来,编造了个假名开口道:“在下李玉,今日得见阁主一面,荣幸之至。”
二人寒暄了一番,侯国兴突然话锋一转:“阁主大美人,你究竟委身了哪位大人,才有了这般能耐?”他纵然是个庸才,也深知这个阁主身份不简单,背后定是有靠山才能如此顺风顺水。
刘昶墨莞尔一笑但并不答话,反而问起了他的出身,来宁远是为何。侯国兴便随口撒谎道:“我家里几代都是京城的富商,做盐铁生意的,我也自然继承家里的生意,日子自然过得逍遥。此次外出游玩特地经行宁远,就是为了一睹阁主芳容。”
刘昶墨暗笑此人愚蠢,贩私盐乃重罪,她又试探性的问道:“公子行至宁远这一遭,可曾遇到哪些趣事,或是不顺心的事情?”
“趣事甚少,不顺心的事情的确是有那么一件,竟有人挑衅本公子,不过本公子已经命人拿画像去寻人了,定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侯国兴咬牙切齿道。
侯国兴打的算盘是要一亲芳泽,草草回应了几句,又随意问了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没想到刚刚还少言寡语的阁主竟然滔滔不绝起来。
刘昶墨起身望向窗外,向他谈起了诸多往事:“我幼时有一个玩伴,名叫思思,有一年村里瘟疫肆虐,不足半月便死了二十多人,乡里的医馆也束手无策,众人无奈之下请来外县一位远近闻名的“大仙”,祈求早日消除瘟疫。那大仙作了三天三夜的法事,把众人搞得精疲力竭,最终提起桃木剑指向了只有三岁的思思,并直言此女乃瘟疫之始,唯诛其方解瘟疫之苦。”
“然后呢?”侯国兴对她的玩伴毫无兴趣,但还是故作好奇地问道。
“大仙走后,她家成为众矢之的,不得已每日闭门不出,直到一天夜里,村里一群人闯入她家,将思思硬生生抢走,并声称要遵循大仙所言在八月初八烧死祭天以熄天神之怒,她父亲为了阻止这些人被打得不省人事,可仍然无济于事。令人奇怪的是,据说思思竟然不哭不闹,只是攥着粉拳狠狠地瞪着这群人。”
“思思的父亲右脚从此落下了病根,本就卧病在床的祖父病情每况愈下。他们一家既非显贵,又无习武之人,束手无策之时,甚至准备替思思做上衣冠冢。可八月初八那日,天降暴雨,思思同时被一个神秘人救走,此后便杳无音信。三日后,思思的祖父因忧思过度而病逝,一家人不愿留在这个伤心之地,便举家南迁,开始新的生活。”
“提别人作甚?本公子更想知道,阁主除了美貌还有哪般能耐。”侯国兴的语气愈发放肆,身子又凑近了刘昶墨几分,右手悄悄地探上了她的后颈。
“公子当真想见识一番?”刘昶墨侧回身缓缓抬头,目光顺着侯国兴的身子攀上他的鼻尖,故作娇弱地问道。
“拭目以待。”侯国兴只觉面前这女子眼波荡漾,吹气如兰,早已按捺不住,伸手便要去解她腰间的衣带。
忽然,侯国兴双目圆睁,眉心处赫然插着一排细密的钢针,鲜血汩汩流淌,他指着刘昶墨,喉咙间撕哑着发出“你…”的声音。
刘昶墨莞尔一笑,不忍房间里的地毯被他弄脏,拿出一块方帕子替他擦拭额头上的血迹,说道:“公子不必言谢。”
侯国兴仰面倒地后,她又低声自言自语道:“只可惜,我的故事你还没有听到结尾。十三年后的八月初八,当年夜闯刘家之人全部身首异处。更可笑的是,当年那所谓的‘大仙’是受人指使,只因我父亲早年仗义执言得罪了乡里这位豪绅。”
随后刘昶墨倒了一杯酒,只叹往事已矣,屠尽这些帮凶并不能弥补自己的童年,更无法抵消所经受的苦难,除了她的几名亲传弟子,无人知晓她的过往。
酒饮尽,刘昶墨又恢复了往日清冷的神色,忽然说道:“出来吧!”
“谁允许你离开青墨阁的?”刘昶墨挑了挑眉,略带愠色地质问道。
“阁主…我…”单膝跪地的竹奕深知自己惹上的麻烦不小,低头垂目不敢多作解释。
“不必多言,自己回去领罚。”话音既落,人便拂袖而去。
第二日,侯国兴失踪之事便传到了客未央的耳朵里。客未央比他小了十岁,两人感情并不深厚,不过侯国兴突然失踪,她也很是焦急,好在未发现哥哥的尸首,也许还有希望找回人来,想不到竟有人敢对锦衣卫下手。
安子庄也是焦急万分,便向客未央进言:“小主子,大公子昨日去青墨阁却被拒之门外,最后曾提到去西郊,很是匆忙,但具体去向何处微臣并不知晓,其中定有蹊跷。另外,大公子曾提起前夜闯入客栈偷袭的女子身上有龙涎香的香气。此女与大公子的失踪必定有关联,还请小主子允许微臣带人一并搜查。”
客未央体内的毒仍未解,自知可过于劳累也无法用武,便点头嘱咐道:“务必谨慎行事,这宁远县令不把锦衣卫放在眼里,恐怕不会出力相助。更何况龙涎香并非普通百姓所用之物,即便找到了人也不可轻举妄动,要速速禀报。”
安子庄离开后,刘朔风进了客未央的房间,替她把脉查看毒症,说道:“未央,你愈发稳重了。”
“师父可否一同帮忙寻我哥哥,他平日里虽骄横了些,但是绝不会主动招惹是非。”
“放心,为师定当竭尽全力。”
刘朔风常年行走江湖,与安子庄打探消息的方式自然不同,安子庄调遣一百名锦衣卫挨家挨户搜查,刘朔风则是先在宁远转了一圈,然后找了几个乞丐,给他们一些银两,探听宁远豪绅的情况。按照这些乞丐所言,宁远势力最大的当数青墨阁和林家,就连知县大人也要给青墨阁阁主几分薄面,而林家本是铁匠出身,二十年前便以铸剑闻名,如今家主林泉年事已高,他手下的多位门徒技艺逐渐炉火纯青,但其独子林夕却未继承他的衣钵,好笔墨书画,终日流连山水。
刘昶墨料到锦衣卫会全城搜寻侯国兴的下落,却丝毫不慌乱,还带着梅玖去清乐坊饮酒。
“阁主,竹姐姐已然知错了,可否免了罚?”梅玖见阁主面颊微红,阖着眼,心情甚好,便试图为竹奕求情。
“如若多言,你二人同罚。”
话音刚落,梅玖看到一个怯生生的面孔进了清乐坊,便轻轻说道:“阁主你看那丫头,是不是有几分像竹姐姐?”
刘昶墨缓缓睁开眼,思索了一番便低声道:“去安排一下吧,总不能一直让她禁足。”
梅玖闻言大喜,差人偷偷去后厨在那个丫头的酒里撒了些迷药。二人目光闲散,却都离不开那个身穿杏黄色袄裙的丫头,只见她东张西望的,似乎在寻什么人。
可她刚拿起酒杯,就放下了,几次三番才抿了一小口,梅玖以为她是察觉到了什么,可忽然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们是什么人?我这是在哪里?”
青墨阁地下暗室内,刘昶墨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小姑娘,脸蛋俊俏的很,蜷着身子不敢直视自己,低垂的眼眸里满是恐惧,忽然想到了儿时的自己,一时间心生怜悯,便对梅玖说道:“罢了,我来摆平此事吧。”
“阁主?”梅玖一脸困惑地开口,阁主明明默认了让这丫头去顶罪,为何又改变主意。
“九儿你无需插手,将她安顿在水墨阁罢。”刘昶墨不想过多解释,便吩咐道。
床榻上那瑟缩的黄衫丫头紧紧地抿着嘴唇,眼神飘忽不定,她以为自己暂且逃过一劫,便送了一口气偷偷抬眸看了一下,怎料竟与那被唤作阁主之人四目相对,便慌忙移开了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衣角。
梅玖也知晓阁主的性子,她与竹奕并非阁主的侍从,而是阁主的弟子,只是在外人面前以主仆相称,至于她们如何拜入师门暂且按下不表。阁主曾言:“如此,便不会有人以你二人来要挟我。”
明晚有一场大戏要唱了,刘昶墨心中暗叹道,而后离开了暗室。
那黄衫丫头的脸色许久才缓和过来,她名叫孙芷汐,并非普通人家的姑娘,而是漠北徐家之女徐珊的掌上明珠。她虽出身习武世家,幼时也跟着母亲学了些皮毛,却因在九岁时染上严重的风寒连续服药近五年。大夫嘱咐徐珊不可让她继续习武,以免病情反复。此后孙芷汐几乎整日都在徐府读书习字,教书的易先生常常夸她天资聪颖,只是性格有些孤僻,不善言辞。直到芷汐十七岁时,徐珊觉得女儿的病已经无碍,便带她外出游历,每到一处,芷汐都前往寺庙上香,求诸事顺遂,家人安康。至于如何阴差阳错来到了宁远,便是另一番奇遇了。
转载请注明转自:http://moyubao.net/reader/55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