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想着午餐吃些什么,是点一份鸡胸肉蔬菜沙拉,还是点一份每次都吃不完的单人份披萨。突然,我的脖子后方袭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立刻收起了这些念头,揉了揉脖子刺痛的位置,弓着背坐久了有点不舒服,我稍微挺直了后背,深深吸了口气,随后叹出混浊的气体。
12:00了,我不需要看时间也知道,因为现在已经不是落后的21世纪了,今天是2148年5月1日。一句令人厌烦的广告又在脑海中响起,“塞和养老院欢迎110岁以上老人加盟”。我想着,自己前两天刚过完87岁生日,养老院投放的广告未免太不精准了。况且,这种养老院根本不允许探视,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我按下扶手上的绿色按钮,随着座椅后方缓慢抬升,我的双脚触及地面,然后座椅垂直于地面与靠背相连,我的身子就自然而然地直立起来。
最近我总是觉得十分疲倦,可是我的作息一直很规律,早七点钟起床,晚十点钟睡觉,而且我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可能是变老了。我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然后走进蓝色隧道的入口,踏上了一片方形棕色毛垫,随后隧道入口缓慢关闭。为了免受舱体玻璃上的色情广告影响,我闭上眼等待着这个胶囊般的浅蓝色舱体载着我到达员工餐厅。
餐厅今天新增了一些免费菜品,原来是为了庆祝国际劳动节,提供给员工的福利,而且用餐时间延长至一小时。
我想既然今天提供免费菜品,不如换换口味,先去点一小块牛排,再取两份免费菜品。我双手托着透明圆角餐盘,走到牛排自取处排队。我前面是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他穿着灰色衬衫,紧紧地扎在牛仔裤腰里,黑色牛皮腰带只是松垮地挂着装饰用。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成了奇怪的形状,仿佛一块正在滴血而又油腻的牛排。
我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盯着他正在用短而粗的食指划着的屏幕,屏幕上列着三行牛排,每一行分别是西冷牛排、菲力牛排和肉眼牛排,同一行的牛排大小形状各异。他犹豫再三,选了一块最大的菲力牛排,又用手指在屏幕上划动切下一块很小的肉眼牛排。我不耐烦地晃动着身子,看着他终于将取餐机伸出的银色圆盘上的两份牛排取走。
他一转身,刚好与我四目相对,我盯着他的金丝边框眼镜,十分诧异,因为公司禁止员工上班带眼镜、手表、耳机。这些东西早已是众所周知的违禁品了,不过这些已然被淘汰的东西的确没有携带的必要。他很友善地对我点头示意,我一愣,还是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回应他。我用余光瞄着他默默端着餐盘坐在了最近的一个餐位,随后在屏幕上切了一小份菲力牛排。
我鬼使神差地走向了这个胖胖的同事的餐桌,坐在了他的对面,磁吸式的餐盘稳稳地落在餐桌上,与他的餐盘完全对称。也许是因为很多年没有在公司看到人的笑脸了,我对这个身材缺乏保养的同事有一种莫名的好感。虽说公司限制员工之间交流过密,不过正常的接触还是允许的。我悄悄问到:“今天公司提供免费的几种新菜品,要不要尝试一下。”
“奥,当然了。难得有这种好时候。”
“你是哪个部门的?研发部吗?”
“没错。你呢?我猜你在法务部工作。”
“见笑了,我只是一个客服人员。负责吸收客户的牢骚。”
“不必这么说。你看,我每天都希望能与人交流,我受不了孤单的日子。”
我拿了一份刺身小拼盘,看着他转了一圈却说了一句“这些都不太合我胃口”
我们一边聊着一边回到座位准备用餐。我正准备尝尝三文鱼的味道如何时,他一把握住了我的小臂,对着我口型似乎在说“不要吃”,但是真正说出来的却是“这个看起来不新鲜,毕竟是免费提供的,质量太差了。”
他看着我错愕的表情,合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又睁开眼注视着我,松开了握着我的大手。我放下了拿着叉子的手臂,正准备询问他究竟有何不妥,这时几个西装革履头戴墨镜的高大男子径直朝着我们的餐桌走过来。我心里大呼不妙,一定是有麻烦找上我了。
为首的人走到我这位新朋友的左侧,粗暴地扯下来他的金丝框眼镜,拿在手里仔细把玩,又轻蔑一笑,将眼镜扔进了垃圾桶。我的新朋友抬起头,惊恐的目光在这几个人之间游走。
站在最末的一个头发蓬松的墨镜男背对着我们,看他的手势似乎在滑动着寻找什么,我猜得出他一定在搜索我和这位朋友的档案。我仔细回想自己最近是否不小心有违规行为,因为我听说但凡被这个冰冷的墨镜团队找上门,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我心想,不会是前天下午的那件事吧,糟了糟了。那天上班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想我的小女儿了。她上周刚刚分娩,我却没有权利提前去看看她,看看我的孙女。我正想着孙女圆圆胖胖的小手小脚,想她会不会更像我一点点,以至于没有太注意脖子后方植入设备的刺痛。
那次疼痛来的尤其突然和剧烈。当我看到单面玻璃墙壁上映照出座椅闪烁的红光时,那种来自神经的痛感瞬间侵入骨髓、不由抗拒的袭来,这是执行了近50年的《劳动新律》的标准惩戒手段。
我不知道自己是疯了还是想逞一时之能,我双脚的脚趾紧紧扣着鞋底,绷紧了每一块肌肉,拼命想着女儿分娩的时候承受的痛苦比自己现在更甚。我想看看如果不屈服会不会痛到死掉,然后找到《废弃劳动者处理法案》中的某个法条,或许把我扔到海里,或者被迫去做某些生物实验的试验品。
头脑的抗争总是抵不过身体的极限,我最后还是失去了意识,可我依稀记得自己在恢复清醒的这段时间里,头脑里非常干净。
等我回过神来,这几个人高马大的墨镜男已经把我的新朋友架了起来,虽然有些吃力,但是气势依旧。我松了口气,原来这些人的目标并不是我。可是这位和善的新朋友怎么看也不像会做出比我还过激的反抗行为,我站起身,问:“只是一副眼镜而已,摘掉就可以了。为什么还是要带走他?”
“你无权询问。”
我虽然猜不到他究竟做了什么违抗规定的事情,但是一定不是他表面上的那样。
我的朋友被墨镜男架着离开了餐厅,他回头看着我,以眼神示意我看向右侧,右侧是我们刚刚去过的牛排点餐处。他缓缓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呆呆地立着,发现周围诧异而又鄙夷的目光投在我身上,我猛地坐下,心里砰砰直跳。
餐厅墙壁上的钟表显示着现在是12:40,我该尽快回到工位修整一下,准备下午的工作了。我努力回想着他最后的目光,奥,原来是垃圾桶,是那副眼镜。我等待餐厅空无一人之时,偷偷从垃圾桶中将眼镜捡了回来。
我快速离开垃圾桶处,在餐厅门口附近戴上眼镜,镜腿已经被墨镜男折的变形了,但是还勉强可以挂在耳朵上。
我看了看双手,又惊恐地望向墙壁上的钟表,心里恍然大悟。我慌忙摘下了眼镜,将它藏到口袋里,快步跑出餐厅,踏上蓝色舱体的方地毯,回到了工位的单人房间。
我跌坐在椅子上,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金丝眼镜。这副眼镜既不是为了在全民通过手术清零近视的年代标新立异,也不是为了偷偷享受一些虚拟的色情满足。
戴上眼镜的那一瞬间,我顿时觉得我的大脑完完全全地属于我自己了,我看到了真实的世界。
餐厅中摆放着的鲜花早已干枯,我自己的脸在玻璃反射的映像是那么的陌生,脸部肌肉松弛,嘴角下垂,不很对称的法令纹看起来十分别扭。我抬起手臂张开双手的手掌仔细端详,粗糙的手掌上深深凹陷的纹路触目惊心。我的脑海里没有了令人厌恶的广告,以及宣传劳动奉献,造福社会的口号。我每晚下班后也鲜有时间享受自己的生活,经常很快就沉沉睡去。
我明白了。我大概已经一百岁出头了,两天前的生日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日期。戴上眼镜后我抬头看了看餐厅的钟表,这是公司唯一一个每天可以亲眼看到的时间,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整了。
我的时间被偷窃了。我每天早上七点钟起床,十点钟睡觉,实际上不到六点钟就被唤醒,而晚上十点钟也许只是下班时间。难道我是一个劳作机器,不,我还有女儿,可我女儿的母亲,或许已经是很多人的母亲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喜欢吃什么,她的面容在我脑海里仿佛被抹去了。我每个月只有一天时间离开公司去见我的孩子们,孩子们各自也有工作要忙,我们仅仅可以在一起吃一顿晚餐,就不得不道别。
我的这位新朋友,也许并非我亲眼所见的那般肥胖,也许看起来面目可憎的其他同事都原本是可爱的人。我突然感觉有点反胃,牛排的味道令人作呕,我不得不猜测,他带着眼镜才能够在取餐处精心挑选出看起来不那么难以下咽的食物,而我的感官、我的大脑都不属于我自己。
在这个冷冰冰的房间里,我感到一阵眩晕,又伴随着彻骨的寒冷。我决定戴上眼镜,等待着厄运的降临,不,是等待着解脱,我希望被送到塞和养老院结束自己劳碌而枯燥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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